套路纷繁
赴港挂牌只是这些中介机构的套路之一。在境内,它们推出的业务名目更加繁多。不仅有类似的挂牌服务,还有所谓创业孵化基地、出海选品大会等形式,且经常打上“背靠国企”、“响应国家双创政策”等旗号,核心便是抓住小微企业对融资和拓展销路等方面的需求,诱其上钩后套取服务费。
在证券时报记者接触的多家中介机构中,亚太股权报价系统是一个常被推荐的挂牌平台,其声称主要运营方是北京时尚铜牛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下称时尚铜牛),目前其网站上显示的挂牌企业已有54家。
在多份宣传材料中,亚太股权报价系统都号称有国企背景。企查查显示,时尚铜牛由北京铜牛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铜牛集团)持股40%,后者经股权穿透后由北京市人民政府全资持股。
然而,证券时报记者致电铜牛集团,其经营部门业务负责人则表示对亚太股权报价系统的业务并不了解,“我们没有授权他们做这个,也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除了虚设挂牌平台,一些中介机构还声称背靠正规挂牌平台,却开展虚假业务。一家名为中联双创(北京)企业咨询服务有限公司(下称中联双创)的机构,便称曾为小微企业提供双创板挂牌服务,双创板全称为中国青年创新创业板,由共青团中央与中国证券业协会联合发起。
然而,交钱后人走楼空的剧本再度上演。据报道,中联双创没有实现挂牌承诺,此后辗转多地办公,小企业主追回钱款无果,而双创板与证监会都否认了中联双创的推荐机构资质。
此外,上文提及的前海国创、前海中天还宣传有国内新四板(即区域性股权交易市场)挂牌业务。一家长三角地区的股权交易中心向记者确认,这两家中介机构并没有推荐挂牌资质;今年四月,深圳前海股权交易中心也发布声明称,前海中天假借深圳股交名义对外进行虚假宣传。
中介机构手中的诱饵不止有挂牌,还有对创业者颇具吸引力的孵化基地。自2018年以来,上文提及的华创还从事 “大唐双创孵化基地”的中介业务,宣称此基地依托于大型高科技中央企业“大唐电信(行情600198,诊股)”,用企业孵化、创业投资等服务吸引小微企业,现场签约付费,而后不见踪影。
“我其实挺谨慎的,当时在现场只给他们交了一小部分钱,后来就是相信了‘大唐电信’的旗号,放松了警惕。”从事IT行业的创业者徐帆告诉证券时报记者,他本想通过入驻基地为公司产品打开销路,“现在想想,他们对接这么多企业,怎么可能都入驻进去。”
大唐双创孵化基地的实际运营方是以大唐英加(北京)移动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大唐英加)为代表的“英加系”公司。企查查显示,大唐英加由大唐网络有限公司持有10%的股权,而后者由国企大唐电信科技股份有限公司(600198.SH)持股37.23%。
然而,大唐电信方面在电话回复中也否认了与此基地的关系,“我们想撤掉(持有的大唐英加)股份的,但他们一直不同意,我们从年初就开始做这个工作了。”
“我们公司自始至终没有得到任何服务,我了解到有一些公司会被叫去一个地方,中介找一些所谓投资人,录一个视频,就相当于是路演了,路演之后告诉你项目不合格,没办法投资。但它们宣传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当时华创说的是融不到资就退钱。”徐帆称。
记者前往大唐双创孵化基地所在的深圳市南山区赤湾一号创新谷,物业管理人称大唐英加相关人员已在去年底跑路,还欠下15.6万元的水电费。“他们狡猾得很,从2018年起,有几名员工先后来签约,租下七间办公室。后来有受骗的企业主找上门来,还有从外地赶过来,手里提着菜刀的。”
这个所谓孵化基地,从未引入过一家企业,现在这里只剩下一块背景板,上面贴着近百家企业Logo,就算是“入驻”了,而中间原本贴着“大唐孵化基地”的字样,如今已经斑驳难辨。
然而,记者在与中介机构接触的过程中,业务员还积极推荐各种融资业务。前述前海国创负责人李某宣称,“我们能做产业链融资,平均一场融资1000万,成功率基本是100%,没有哪一场融不到钱的。”
李某称,对接融资服务费全包下来是19.8万元,“至少要三个专业老师和一个主持人,一个老师的出场费都要两万块钱。”
但当记者问及投资人从哪里对接时,李某表示他们并不负责找投资人,“一般是企业方的资源,我们负责用股权把你的产业链上下游、代理商、客户、高管、员工绑定在一起。”
头目闪现
在这些冠冕堂皇的挂牌融资项目背后,是一张由数十家中介机构交织而成的网络,它们分头“捕捞”小微企业,又通过虚假项目和经营人员勾连在一起。梳理这些机构,几位常年浸淫此道的头目隐约浮现。
在证券时报记者接触到的案例中,中介机构推介项目时,往往将打出的旗号、项目运营方、合同上的盖章与收款单位分散在多家公司,以此隐藏资金流转并迷乱视线。
从事软件行业的程斌也是一个受害企业主,他联系到上百家有类似经历的小微企业,收集并统计信息后,他发现,这一百多家企业对接的盖章单位和收款单位各有三十多家,还有一些是直接通过私人微信转账收款,甚至有人转账后发现收款方显示的是“xxx便利店”。
这些中介机构就像一个个马甲,遇上麻烦可以随时更换。前述华创便在今年2月份办理了注销登记。今年3月和7月,两家受害企业诉华创合同纠纷案开庭审理,判决书显示,华创公司注销后即丧失诉讼主体资格,因此原告的起诉被驳回。
企查查显示,华创成立时间为2018年11月,注册资本300万元,实控人吴绪娥持股40%,吴金涛和孙国男各持股30%。
多位企业主向证券时报记者确认,华创实控人吴绪娥为另一位关键人物黄慧飞的妻子。中介机构宣传资料显示,黄慧飞任中联双创项目部风控主任,同时还是大唐孵化基地风控部主任。
目前,黄慧飞还出资设立了两家企业,一家深圳亚创咨询服务有限公司成立于2017年,注册资本1000万元,黄持股40%,但工商注册地并无这家公司;另一家深圳亚创荟咨询有限公司成立于2020年2月,即华创刚刚注销之时,注册资本100万元,黄持股80%,其官网地址指向时尚铜牛。
证券时报记者实地探访华创注册地发现,楼下大堂还挂着华创的牌子,对应楼层却是中联双创的铭牌,办公室却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对面公司前台称,从去年底开始,这间办公室就空出来了。
(华创注册地同时挂着华创和中联双创的铭牌,而公司早已搬走)
穿透这些马甲,孙国男是这张大网上的关键节点,多位受害企业主称与孙国男有过接触,指认他为团队重要成员。
“孙国男是一个‘惯犯’了,做这个套路很多年,”徐帆告诉证券时报记者,在微信小程序刚推出的时候,身边就有小企业主被孙联系上,孙国男称可以帮企业做一个小程序,收一两万块钱,“最后不了了之,啥也没有,或者搞了个没法用的小程序。”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十余家中介机构背后有孙国男的身影,有些是孙国男出资持股,有些则通过经营人员相互关联,它们在上文提及的港股交、亚太股权报价系统、大唐双创孵化基地,以及早期的双创板、港三板等项目中屡屡出现。结合多家企业主提供的信息,孙国男关联公司至少包括以下这些:
通过众多中介机构,这一团伙将触角延伸到全国多地,撒下一张隐秘的大网。虽然每家企业收取费用不多,但聚集起来依然获利不菲。
北京几家企业主曾在中京联信(上表中的马甲公司之一)办公地拍到2019年12月的会议日程,一个月之内,创新板(即港股交下的一个板块)和中鲸出海(另一个类似的套路项目)各自排出了7场会议。
(2019年底 中京联信办公室内的会议日程)
可以借此算一笔账,假设一个月7场会议,每场会议现场签约5家企业,每家企业收费6万元,那么一个套路项目每个月将为中介公司带来超过200万元的收入。类似中介机构多达数十家,套路项目种类繁多,每年涉资或将上亿元。
然而,当企业主惊觉被骗上门要账时,孙国男又隐退幕后,将责任推脱到马甲公司上去。“孙国男在各种宣传活动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们也是后来才找到他。跟他要退款,他说收钱的是前台的推荐机构,他只是在后台拿提成。”一家北京的企业主称。
证券时报记者多次拨打孙国男电话确认其关联公司和业务,未曾接通。
创业心冷
据证券时报记者了解,目前全国多地的受骗小企业主已经建立起维权组织,维权群中少则几十家,多则上百家。
然而,他们很难联合起来做集体诉讼。京师律师事务所的张冬光律师长期关注此案,他向证券时报记者解释称,每家企业对接的中介机构不同,且它们经常变换主体,导致案件的原告、被告都不一样,“这就是比较棘手的地方。”
单纯的民事诉讼并不能解决问题,一些小企业通过上诉或仲裁,认定了对方的欺诈行为,但由于对方公司是一本空账,仍然难以执行赔偿;还有一些企业的上诉直接被驳回,因为中介公司已经注销。
张冬光建议企业主将诉讼直接指向公司股东。虽然有限公司的独立法人主体像一层面纱一样将公司与股东的责任分开,但《公司法》第20条规定,公司股东滥用公司法人独立地位和股东有限责任,逃避债务,严重损害公司债权人利益的,应当对公司债务承担连带责任。
张冬光表示,这些中介机构存在股东过度控制的问题,因此可以刺破公司面纱,股东至少应该在出资范围内承担责任,弥补损失。对于公司股东认缴期限未到的,可以申请加速到期,让股东尽快缴纳出资。
但在实践中,加速到期应满足吊销营业执照等条件,而向工商局申请吊销,意味着企业主要花费更多精力、等待更长时间。
发起民事诉讼之外,北京和深圳的部分企业已经向当地公安机关报案。目前,北京公安已经立案,正处于侦查阶段;深圳企业主去年报案后,则在等待公安部门的明确答复。
“这些公司的行为确实介于民事和刑事的交界点上,而欺诈和诈骗并非泾渭分明。民事上的欺诈基本可以认定,刑事上的诈骗还要看是否以非法占有为目的、是否虚构事实或隐瞒真相,以及查明资金的具体流向。对方可能的抗辩是确实为企业提供了一些服务,但服务究竟怎样,这些都需要查清楚。”张冬光称。
张冬光认为这些中介机构的行为具备一些诈骗的特征,但是隐藏得比较深,“如果最终能查证背后实控人是同一个,且连年使用这种套路,那恶意就更大了,可能上升到诈骗的高度。”
类似套路猖狂多年,对于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张冬光分析称,一方面中小微企业融资难是一个大背景,国家虽然有很多扶持小微企业的政策,但实际门槛仍然很高;另一方面,小微企业普遍缺乏专业律师提供服务咨询,在投融资方面的风险防控意识比较欠缺。
“这些套路也利用了一些政策和执法方面的漏洞,如果公安机关没有接触过类似情况,可能接到案子就觉得不是诈骗,只是合同纠纷,因为资本市场纷繁复杂,各类产业园也比较常见,即使金融人士也不敢一上来就说这是个骗局。”张冬光坦言。
中介机构也正是抓住了企业主不熟悉资本市场的弱点,在采访过程中,多家企业主直到记者打去电话才意识到这是一场骗局。“港股交不是香港交易所么?我还一直给朋友说我挂牌了,他们都说香港挂牌很困难的,我以为我的专利得到了认可。”一位企业主如是说。
目前,维权群里的企业主们还在等待公安机关的后续进展。记者了解到,群里很多都是创业大学生,不乏海归博士。一些创业者亏损了启动资金,已经放弃了创业项目,也有一些企业主碍于维权成本高昂,已经放弃追偿。
徐帆创业时专门将公司注册在深圳,“因为觉得深圳是创业城市,朝气蓬勃,但我现在对深圳很失望。只要你去深圳创业,一定会遇上骗子。”
今年以来,这张大网的重心似乎开始向南转移,“捕捞”持续不断,直到九月份,港股交的网站上还在陆续挂牌新的企业。
张冬光律师最近接到很多法律咨询电话,都是深圳企业主打来的;一些受骗的企业主们最近也接到过深圳的电话,是类似的中介机构又来推荐业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