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
艾伦·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说话之际,世界都会聆听,内容和情景却有了差别。
台上的人仍旧一样,台下的听众却有不同,世界也变了天地。下台官员的待遇自然有所差别,这点中美人情冷暖并无太大区别,可当这一位是格林斯潘之际,情况就更加微妙。
艾伦·格林斯潘曾经是神一般的存在,姑且不论“经济沙皇”“美元总统”等绰号,外界的敬畏不仅源于他拥有的经济权力,更在于他对经济趋势的以往判断所赢得的专业尊重,有人甚至称为“经济学家中的经济学家”。他曾经担任接近二十年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任期为历史之最,也曾服务过多届不同党派美国总统而屹立不倒,以至于业界曾流行一句话,“我不在乎谁当美国总统,只要格林斯潘继续担任美联储主席。”
讽刺的是,在格林斯潘2006年离任时刻,那几乎是他个人声望的顶峰。当时美国经济一片向好,经历了两次衰退又复苏,股市经历了泡沫与崩盘的周期,房地产以及华尔街都欣欣向荣,似乎没有输家,战争以及恐怖袭击都没能打败美国,人人都赚到钱买上房而心满意足。
也正因此,格林斯潘的连续加息使得经济软着陆做法甚至暧昧不明的“双关”表达,似乎成为美国经济运转良好的重要基石与象征。人人都在谈论“格林斯潘”效应,市场追逐并信赖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他的公文包也成为财经媒体的讨论热点,《纽约时报》就曾盛赞“美国是世界经济的火车头,而艾伦是火车司机”。
声誉危机
格林斯潘不仅被誉为最成功的美联储主席,而且声望也不止步于美国。为了奖励他对于维持全球经济稳定的功劳,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还授予他荣誉爵士,货币主义大师米尔顿·弗里德曼也认为格林斯潘的成就证明了维持价格稳定的可行。至于格林斯潘本人,退休之后算是名利双收,不仅可以以高额出场费四处演讲,还以超过800万美元的版税出版自传《The Age of Turbulence: Adventures in a New World》(《动荡的时代》)。
可惜天下毕竟没有免费的午餐,美联储主席离任交接往往伴随着市场动荡似乎也是惯例,这代表了市场对于新任行长的测试吗?——从历史来看,格林斯潘的前任保罗·沃克尔接任时在上世纪70年代末遭遇债市危机,而格林斯潘本人则在接任时遭遇80年代的股市危机,格林斯潘的继任者伯南克的麻烦则更大一些,今天的耶伦也面临前景未知的疲软经济。
后面的故事众所周知,伴随着多年放松管制以及过低利率,美国房地产泡沫最终酝酿成为一场全局性危机,最终爆发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经济学家的声誉可谓跌至谷底,格林斯潘更是首当其冲,大众对于其态度也发生转变,“格林斯潘错了吗?”“格林斯潘的阴谋”之类言论聒噪一时。格林斯潘本人不得不出席听证会,他的著作也遭遇很多批判,2013年最新一本新书《The Map and the Territory》,也被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批判为拒绝为过失道歉,甚至称其为“全球最差央行[微博]行长”,从经济学专业到人品都有所诟病。
真是如此吗?首先,格林斯潘是共和党人,又受到安兰德自由市场理念濡染,与民主党人克鲁格曼自然政见不合;其次,金融危机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次洗礼,作为注定进入历史的人物,格林斯潘无法回避自己的评价与遗产,这本书可以视为他对于金融危机的个人终极论断。
《The Map and the Territory》中译本近期由中信出版社推出,不知何故翻译名字为《动荡的世界》,似乎与上一本自传有所混淆。在上一本自传之中,格林斯潘除了谈个人成长,更是大谈新世界 的可能,而这本新书之中,格林斯潘的态度恳切凝重很多,谈论要点也集中于对于经济系统的看法。
格林斯潘出生于1926年,是中欧(父辈来自罗马尼亚,母方来自匈牙利)移民后代,犹太人。
虽然家境普通,但大萧条似乎并未对他的童年造成阴影,成年后还开玩笑说自己有一周25美分的零花钱。他从小就对音乐以及数学都表现出天赋,不仅参加过乐队,成年之后还能回想起小时候记下每场棒球比赛分数。
这个对于宏观经济甚至外界不那么关心甚至甘于作为“伴奏”的青年人,本来应该成为一个平常的专业人士,却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这就是来自苏联的著名女哲学家安·兰德。个中原因,还离不开格林斯潘只维持十个月的第一次婚姻,当时26岁的格林斯潘与前妻琼·米切尔结婚,正是后者将兰德介绍给格林斯潘。
与兰德
兰德21岁才来到美国,她来到纽约就决定不再回到俄罗斯,或许正是她的背景,使得她的一生都在积极强调理性的利己主义,经济上则主张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她的名言之一就是“金钱是衡量一个社会的美德的晴雨表”,甚至她的墓碑旁边也是一个巨大的美元“$”标志。兰德的哲学或许并不高深学术,在中国并不被很多人关注,但却影响了一代美国人,客观主义运动一度声势浩大,她的小说《阿拉斯加耸耸肩》至今畅销,每当保守主义回归自己轴心,兰德及其著作往往会引发话题讨论。
格林斯潘对于兰德可谓崇拜,常常说自己遇到兰德之后才变得聪明起来,进入经济学模型之外的天地。他不仅在兰德生前频繁出入兰德小圈子,将与兰德交流形容为“心灵约会”,甚至他宣誓就职之际兰德也在他身边,在兰德死后还出席了她的葬礼。
由此可见,格林斯潘从意识形态上可谓彻底的自由至上主义者(libertarian),而他在金融危机之后遭遇最多的批评也来自对于自由企业的过分迷信。这除了兰德影响,其实和他自身的经历也有关系。格林斯潘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学院派,他在获得博士学位之前已经进入业界多年,不仅经营自己的经济咨询公司,还曾出入十余家不同公司的董事会,深入了解其运作,这使得他对于实际经济的理解有别今天日益理论化的经济学家。
对应格林斯潘任期的繁荣,也可谓过去美国经济的美好旧时光,这一阶段高增长低通胀似乎造成一种愉快的幻想,那就是繁荣的持续。与此同时,这一阶段也可谓市场机构以及监管机构的蜜月期,也就是相信自由放任在促进市场繁荣的同时可以自我约束。正因此,格林斯潘的批评者认为他需要对金融危机负责,他坚持的自由企业以及是市场的功能并没有经受考验。
对于格林斯潘自己而言,金融危机同样也是一次理念的冲击。早在2008年出席众议院听众会上,这位美联储前主席就低头承认金融危机涉及面大于自己的想象,而且反思自身理念存在也存在“缺陷”:“当时我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假定各机构的自我利益决定了,它们是保护自己股东利益的最佳方面。……40年来,一直有足够多的证据支持我的想法,表明那样是对的。然而,在去年夏天,我的整个理论体系崩溃了。”
金融危机是否意味着自由主义的终结呢?虽然“占领华尔街”等运动近年涌动,但这只是理念的周期而已。毕竟,比起上一次大萧条之后,对应纳粹以及苏联的崛起,这一次危机带来的反思并未动摇到自由市场本身,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对当前的社会不公、贫富分化、阶级固化等全球性现象无动于衷。
值得注意的是,理解危机其实比应对危机更为重要,因为危机在今后必然是常态。伴随着现代经济的发展,金融危机已经内嵌到现代经济体系运作之中,成为经济学家熊彼特“创造性破坏”的一种手段,这是资本主义的一种自我出清行为,你可以不喜欢危机的暴烈与伤害,但是却不得不与之长期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