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陇镇的清晨,是从首饰加工机器“轰隆隆”的声音中开始。但2012年2月底,部分银饰加工机器停止了运作。
停工源于2月24日的“跑路事件”控制当地银料供应的“红旗”公司主要负责人携款跑路,当地百余家商户被其收取订金后未获银料“断炊”。目前,这个号称“首饰之乡”的粤东小镇,陷入银饰行业资金全面断裂的危机(详见3月2日本报《春风失意梅陇镇:银料商携上亿订金跑路》)。
危机仍在发酵。这场危机不仅影响银饰厂商,更牵涉梅陇镇乃至中国的银饰生产链条。而这根链条,还串联着梅陇镇众多家庭。
乱局之中,若愿追溯,这个有上百年银饰制造历史的小镇,其传承已久的交易传统是不到一年间被打破。祸起是一个叫做“红旗”的公司,其作用如同被放生野外的生态杀手巴西龟。
本报记者调查发现,始于2011年初且未在工商登记注册的“红旗”,垄断、控制梅陇镇乃至全国银料供应的同时,也改变了白银市场的游戏规则。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套规则的产生从一开始就埋下危险种子,2月24日的携款跑路事件只是其集中爆发。
蛮横的游戏新规绑架了银料需求方,把白银在这个小镇延续百年的传统实物属性扭曲成炒作交易的图腾。始作俑者“红旗”仍然神秘,但其碰倒的多米诺骨牌,既毁灭了自己创造的规则,也让这个小镇、这个行业通往洗牌之路。
受伤银饰厂商样本
2月29日,本报记者来到冯超和贾文的银饰厂时,二楼偌大的厂房只有3个工人加工银饰。“去年最好时有45人。没办法,现在订金没了,也没钱买新银料。”冯超苦着脸说。
说话间,冯超的朋友从外边买了吃的回来。“现在买东西都跟做贼似的,怕被债主看到。”贾文自嘲道。
同样生于1987年的冯超和贾文是梅陇镇一家银饰厂的合资老板。冯超高中毕业,贾文只读了初中。
这个典型的粤东小镇,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自家摩托车及载人三轮车。晚上八点过后,镇上还热闹的有小炒宵夜店、海鲜大排档,及生意颇好的中国福利彩票店。如果不用干活,电视机前坐一晚是大多数人消磨时光的方式。
像镇里大多数青年一样,冯超和贾文毕业后在其他银饰厂里打工,2010年底,合伙筹集100多万元办了个银饰厂。资金多数来自两人父母。
生产银饰的设备只花了数万元,绝大多数资金用在买银料上。
银饰厂设在广汕公路边上冯超170平方米的房子。记者走进时,一度以为这是普通民宅。“大多数厂都这样,开银饰厂地方不用太大。”冯超说。实际上,厂周围也都是普通住宅。
银饰生产的利润大约5%-6%,两个活络的年轻人开厂第一年就赚了数十万元,获利投入再生产。尝到甜头后,两人分别借了50万元投入。
刚开厂时,银料基本从外地买进,货源主要来自湘浙沪等地。直到2011年初“红旗”刚出现,都没有改变。“一开始觉得红旗银料价太低,低到没人信,一块银锭的价格比市价低四五千块钱,我们不敢买。”贾文说。
银锭是当地交易的银料基本形态,当地人也叫“银版”或“版银”。一块银锭重15公斤。
但后来坚守不住。“大概2011年9月份,镇里很多大厂和有实力的老板都跟红旗买了。看着大家都买,且价格便宜,我们就跟着买。”贾文说。
按1克算,“红旗”的银料价格比市价低二三毛钱。如果白银市价为7元/克,红旗就可给到6.7-6.8元/克。
低价银料带来明显红利,但渐渐地,这一价格优势被市场磨平。当大多数厂家都采购“红旗”原料,先前的红利逐步消失,后来绝大多数厂商都从“红旗”买。“红旗”的定价,成为市场标准。
事实上,冯超和贾文不想从“红旗”买入银料,已不可能。
贾文表示,广州、深圳、义乌、福建等地银饰店主都要求他们一定买“红旗”银料,因为便宜。即使他们按照原来路子从外省买贵的银料,人家都会以“红旗”的价格算。“不跟红旗买根本就做不下去!”
不过,冯超和贾文跟“红旗”订银料,“红旗”是不给收据、发票的。冯超曾讨要过,但“红旗”的人回应“这么多人我们怎么开啊”。
2012年春节过后,预估形势不错,冯超和贾文准备再腾出三楼,再招工人继续做大银饰厂。
但“红旗”的人一跑路,这家银饰厂近乎垮掉。
“2月1日开始红旗就没给银料,我们压了自己近300万的订金,还有客户托我们订的200多万,一共500多万。”贾文边泡功夫茶边低声说。
25日起,贾文已不敢回家,因为天天有人上门讨债。他晚上在工厂或宾馆睡,但也没睡好,“眼睛一闭就做恶梦”。他需要面对的是血本无归、倾家荡产的可能结局。
27日,贾文以8万元卖掉去年13万买的本田汽车,供厂里周转。
29日晚,一家首饰器材店里正在算账的店员跟记者说,跑路事件后,影响最大的是镇上银饰厂商,还有拿出老本炒作的人,其他相关衍生行业和家庭,也多多少少受到影响。
一面“旗帜”引发的梅陇镇银饰业危机
梅陇镇白银流通链
白银就像经济血液,在梅陇镇已流通运营百年,主要扮演“银料来银饰出”的实物角色。
此前的商业逻辑相对简单,但在国际银价波动剧烈背景下,特别是“红旗”公司的介入,白银适合炒作的特质被放大,游戏规则由此生变。
若简单分类,新的游戏规则有几个基本角色:“红旗”公司、银饰厂商、代理商、散户、收购商,及外地的银饰店主。
“红旗”公司负责低价提供银料,主要销售给银饰厂商、中间商。也有散户,及外地银饰店主向其购买。
银饰厂商买银是为加工售出,这是当地传统的卖银用途。但有些银饰厂商碍于“红旗”低价银料可能蕴含的风险,中间商因此诞生。
一般而言,中间商向“红旗”进货,然后卖给银饰厂商,交易中赚取手续费。经手后一般每克叠加1-2分,或更多成本。中间商的作用是以分担风险的代价牟利。
林叔就是一个典型。他是梅陇镇一位银料中间商,因为是“红旗”公司三个主要负责人之一的父亲的朋友,故与“红旗”沟通顺畅。他同时代理三家银饰工厂。但这次跑路者带走了他近200万元订金。
林叔投入资金中包括用两套住房抵押借取的私人贷款。“我只想要回订金,银价上涨的差价都无所谓,不然真不知怎么办。”他语带沙哑。
银饰厂商下游是银饰店主,大部分是外地的。双方交易有两种模式:成品销售与“料换料”。
成品销售即银饰厂商把产品直接卖给银饰店主,由于“红旗”交货与银饰加工具有时间差产生的银价变化风险或收益,由银饰厂商承担。厂商一般只赚5%-6%的加工费。也有的厂商会叠加每克1-3分的原料价,同时承担风险。
“料换料”则是银饰厂商只赚加工费,交货时银饰店主以等重的银料与加工费交换成品。
这就牵涉银饰店主与“红旗”的关系。不少银饰店主会通过厂商订“红旗”银料。有的银饰厂商不愿承受风险,就直接把银饰店主介绍给“红旗”交易。
银饰店主买银料有两个用途,一个是用作“料换料”,最后把产品卖给终端消费者;另一个就是炒作。
“有卖菜的阿婆拿多年积蓄买一块银锭,帮别人出订金,然后卖给收购商或者厂商等。赌一赌,要是银价上涨就赚了,成本两万块,一个月可能赚四五千,比卖菜好多了。”上述当地人士告诉记者。
刀刀首饰刀具老板提供了一个细节当地派出所刚接受报案登记时,因涉及面广,一时间把派出所门前的路都给堵了。
“这次官方统计的数据只包括肯去报案登记,并且登记全部损失的部分。其实很多公务员都不敢登记,还有一些大鳄也是如此。这次一出事,很多人的家底都露出来,但仍有人隐藏。”当地业内人士表示。
当白银流通到这个节点时,仍呈扩散性发展,改变进程的重要角色必不可少收购商。
收购商的银料来源,一个是散户或其他炒手的银料实物,跟“红旗”下好的订单;一个是外省矿源。
一个循环即将形成收购商收到的银料,又会卖给“红旗”。
梅陇镇最大的收购商有两个,一个姓林,一个姓黄,前者这次被套2200万元,后者被套2980万元。被套原因是,有两批银料“红旗”没有及时还款,然后发生了跑路事件。
收购商的利润本报记者未能查证,但可以肯定的是,“红旗”等于亏本回收流通一圈的部分银料。“红旗”另一部分银料来源也是外省矿源。
上述流通过程仅是简化版本,实际操作中有比这更复杂的变化。
白银流通链条上所有人因循新的游戏规则行事,但这不是一个公平透明的环境,“红旗”的强势与垄断并非没有理由。“红旗有深厚的白道与黑道背景,交易大都由他们控制,我们惹不起,只能老老实实做生意。”冯超表示。这境况极像乔治?奥威尔在《动物庄园》中的名句“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
秘庄“红旗”
直到案发,“红旗”公司神秘如故。这是一个未经注册的公司。本报记者在汕尾红盾信息网没能查询到它的踪影。严格说,这不是一家现代意义上的公司。
因其提供的银锭都有红笔画的三角旗标识,“红旗”由此得名并传开。“红旗的意思就是红旗飘飘,意味背景很强大,谁也动不了他们。”一位当地业内人士作此解释。
尽管如此,但“红旗”在梅陇镇,乃至全国银饰行业的银料垄断提供商地位则确定无疑。
按照经济学的解释,垄断的基本原因是存在进入壁垒,使得垄断者能在其市场上保持唯一卖者的地位,其他企业不能进入市场并与之竞争。
进入壁垒有三个主要来源:关键资源由一家企业拥有;政府给予一个企业排他性生产某种产品或劳务的权利;生产成本使一个生产者比大量的生产者更有效率。
但就“红旗”而论,上述三个来源特征均不明显,“红旗”最大优势在于“敢赌,敢亏本销售银料”。
“红旗销售的白银每克比市价低2-3毛,这是亏本经营,他们赚取的就是交货的时间差。一是博银价涨跌,另一个是订金在手也可进行其他操作。”一位当地业内人士说。
实际上,本报记者接触的多位银饰厂商与中间商,都不清楚“红旗”的实际盈利模式,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红旗”的一大收入来源是炒作白银行情。
炒作银价外,“红旗”得来的钱款作何用?当地人士猜测,“红旗”可能把钱拿去做炒期货或赌博。
“红旗”在当地有三个交易点,负责人分别是“红旗”的三大股东徐某、叶某、胡某,三人分别拉订单。据当地人士称,叶某在当地有较强的政府背景,徐某与胡某则具经商背景。
“红旗”的订货条件有过变化。起初是交易现货,后来交货不断推迟,从两三天到十天左右,而且预付订金也从5万元降到2万元。
如此变化导致的结果是白银炒作越来越疯狂,一些原本做实业加工的老板也逐渐参与炒作。
“那些抵押房产向银行贷款,或利用私人借贷炒作白银的人很多,真不敢猜测,如果资金链断,会发生什么。”当地业内人士表示。
疯狂通往的道路往往是毁灭。当地人士提供的另一个细节是,跑路前几天,“红旗”对各路买家说“就这几天低价了,要就赶紧买”。
此番“诈骗”,是“红旗”早有预谋,还是银价暴涨导致的连“红旗”都无法控制的无奈?仍然无解。
如今梅陇镇的受害群体中充斥愤怒、迷茫和沮丧的情绪。2月29日,本报记者见到七八十人聚在当地最好的鸿福大酒店四楼商量对策。这已经是事发后他们每天的惯例。
这群人相当不安,跟记者讲述时都很激动,但没有人敢太过出头。“太过出头会被盯着,被叫去谈话,还有被黑道报复的可能,我们都怕。”一位在场人士说。
当日,有受害商户告诉本报记者,“红旗”公司3名主要银料商中徐某已回到梅陇镇,商户与之有联系。
该银料商提出的条件是只赔偿他接手的订金,且只赔付一半,其余2位主要负责人接手的他不负责。接受采访的受害商户表示要继续谈判,争取把订金都要回来。
3月2日,一位受害的厂商告诉记者,他们一群人又在洪湖大酒店开会,目前还是只能“等”。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冯超、贾文为化名)
作者:陈浠 (来源:21世纪网) |